二十年后,他海外倦游归来,以数年中博得国际荣誉的作品与国人相见。学者名流,竞以一睹叛徒新作为快;达官贵人,争以得一笔一墨为荣。这时候,他战胜了道学家(民十三模特儿案),战胜了旧礼教,战胜了一切——社会上的与艺术上的敌人,他交游满天下,桃李遍中国,然而他是被误会了,不特为敌人所误会,尤其被朋友误会。在今日,海粟的名字不孤零了,然而世人对于海粟的艺术的认识是更孤零了。
但我决不因此为海粟悲哀,我只是为中华民族叹息。一个真实的天才——尤其是艺术的天才的被误会,是民众落伍的征象(至于为艺术家自身计,误会也许正能督促他望更高远深邃的路上趋奔)。在现在,我且不问中国要不要海粟这样一个艺术家,我只问中国要不要海粟这样一个人。因为海粟的艺术之不被人了解,正因为他的人格就没有被人参透。今春他在德国时曾寄我一信:“我们国内的艺术以至一切已混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,一般人心风俗也丑恶到不可思议的地步……”在这种以欺诈虚伪为尚,在敷衍妥协中讨生活的社会里,哪能容得你真诚赤裸的人格,与反映在画面上的泼辣性和革命的精神?
未出国以前,他被目为名教罪人,艺术叛徒,甚至荣膺了学阀的头衔。由这些毁辱的名称上,就可以看出海粟当时做事的勇气,而进一层懂得他那时代的艺术的渊源:他民十一去北京,画架放在前门脚下,即有那般强烈的对照,泼辣的线条,坚定的、建筑化的形式(forme constructrice)的表现。翌年游西湖,站在“南天门绝顶”,就有以太阳为生命的象征,以古庙枯干为挺拔的力的表白的作品产生。他在环攻的敌人群中,喑哑叱咤,高唱着凯旋歌。在殷红、橙黄、蔚蓝的三种色调中奏他那英雄交响乐的第一段。